1、
研究室的門被敲了兩下。
御手洗大聲喊著請進,但敲門的人沒有推門入室。或許是快遞?御手洗離開了長書桌前,走到門前拉開了門。他的客人──不是快遞,是貨真價實的客人──站在門口,側著頭、對著來開門的他安靜地微笑。御手洗看著客人的臉,他認識眼前的人,卻無法喊出對方的名字。絕非忘記了眼前客人的名字,御手洗只是覺得若他喚了那個名字,會有什麼東西隨著破滅。
奇怪的預感,但他不想打破現在的這種寧靜。
他的客人對他微笑,朝研究大樓的走廊揮了揮手。
御手洗深知這個動作的意思,過去的默契依然存在,他的朋友邀請他出門散步。御手洗先是對他突然造訪的朋友的突然要求感到驚訝,轉念想想,他是應該做為朋友的嚮導,帶朋友四處探訪。
讓朋友在門口稍等,他走回到書櫃旁的衣帽架取下大衣穿上,順道多拿了一條圍巾,折返門口,替客人圍上。他的客人站在他的面前,微微抬高了頭,御手洗將圍巾繞過來客的脖子,將多餘的部份做了簡易的交錯,圍巾兩頭的馴鹿圖樣靜靜躺在他的朋友的胸口。
他過去從來沒有替對方這樣服務過,總是叫喚著對方的名字提醒添加衣物的動作,現下因為他無法叫喚對方的名字,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吧?御手洗歸納著自己的行為,又覺得這樣的歸納毫無意義。是什麼想法造就他的舉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心情很好,已經迫不及待想將這個美麗國度介紹給他的朋友認識,話說回來,他從來不排斥替對方做出這樣的服務,只是他過去並沒有太多可以服務的機會、或者該說他也沒想過可以為他的朋友圍上圍巾。
關上研究室的門,御手洗走在客人的身旁,刻意放慢腳步,配合著來客的步伐,甚至有意走在來客的後方,讓對方替他帶路。從來不曾在這個地方生活的來客似乎不陌生他視為第二居所的場所,他們走在研究大樓的樓梯上,一階階遠離他工作的地方。奇怪的是,今天的學校比平常安靜許多,研究大樓稱不上吵,現在卻是靜謐得嚇人,連為了學校公文走動的學生都沒有,御手洗雖然不排斥安靜的空間,過度的安靜卻讓他感到不安。
他跟在拜訪者的身後,一語不發。
拜訪他的友人離他一步之距,回頭注視他。
烏普薩拉大學充斥著北國冬天的特色,已經是年末了啊,御手洗呼出一口白氣,回望站在他前方停滯腳步的友人。御手洗保持沈默,觀察著他的朋友,他的友人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安靜而溫和地。他的友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來不甚真實,御手洗感到些許落寞,他多麼希望他的友人能看見這個國家的美麗而不是沈重的陰冷,他的朋友似乎閱讀到他的心思,回過身仰望著天空,御手洗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北國的天空不似他想像的陰暗沈重,藍色的天空清亮得令他震撼。
友人拉起他的手,下一刻他已不在大學校園之內。
他們並肩走在瑞典的街道上,御手洗回想上次他與身旁的友人這麼肩並肩走在街道上,已經是超過十年、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明明是年末,街道卻充斥春日的明媚,他們沿著菲里斯(Fyrisån)河畔散步,陽光從樹的縫隙中照射著他們,他的朋友仍帶著和煦的微笑,御手洗不禁回想起他們曾經在某個雨後的下午,走在橫濱慣常的散步道路上。那時候的他滿腦子都在思考關於某位逝世婦人的生平,他的好友如同過去拿著資料陪伴在他的身旁,在走到有階差的地方時拉住他不停歇的步伐、在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時引導他走到路邊的長椅上坐下、在他恍然大悟興奮不已時曳著他的衣袖或手腕讓他不要過度忘情, 他們在這條散步道路上漫步過多長的歲月,他的朋友便在多久的時光裡扮演著這樣的角色。
偶爾,在他不需思考複雜案件或釐清思緒的散步日裡,他的朋友會發表關於他們曾經歷的事件感想,有時候雖然流於陳腔濫調,讓他不自覺出言諷刺,但大多時候,是他的朋友從未察覺,那些話語對他的重要性。
在他們見過那位叫做倉持寢無里的老先生後,他與他的朋友走在夜晚的橫濱,漫步回家。
走在他身旁的友人,打破他們之間只有道路聲的沈默,難得地停下了腳步,用那獨特的、多愁善感的聲調感嘆著。
『御手洗,人的一生比想像中的漫長多了。』
他注視著他的朋友,沒有出聲打斷他的朋友難得的議論。
『安娜‧安德森女士大概從未想過脫離了『安娜塔西亞』這個身份之後的人生還如此漫長吧?』
『嗯。』他似是隨口應答著,注視著朋友的神情卻認真無比。
『這樣想來,雖然我跟你現在已經是這個年紀了,持續下去的人生還是會比我們都想得漫長、能追求的事情還有很多吧?』
他本想出言駁斥,友人帶著感嘆神情的臉龐卻讓他改動了本來即將出口的話。
『我們回家吧,今晚是個很適合紅茶的夜晚。』
御手洗清楚記得,他是在那個夜晚決定離開日本,到北歐鑽研他備感興趣的腦神經科學。
與朋友漫步在河畔的御手洗潔終於發現他的朋友注視著沈思的他,他側著頭回望著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向前邁開步伐,先他一步踏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御手洗三步併作兩步,緊跟著他的朋友。
2、
他走在及膝的綠茵草地之中,但他聞不到青草的氣味,空氣裡什麼味道都沒有,他抬頭仰望,天空也瑰麗地不像真實,雲層中漸層的夕陽在藍色的天空中形成像是冰淇淋一樣的香草色,不真實,可他說不出究竟哪裡違合。
有人在叫他。
御手洗、御手洗君、御手洗先生。
他不太確定那聲音是否在叫他,畢竟他許久沒有聽見日語特有的稱呼,從離開日本之後,他時常聽見的多是Dr. 御手洗,或者是他的名字,潔。
那個以姓氏稱呼他、與他保持距離的人,現在不在他的身邊。
判斷著聲音的來源,在他的前方、再前方,穿著白色襯衫的男人站在綠色的草地裡、微笑著呼喚他。御手洗停下了腳步。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只是眼前形象過於清晰,他突然怯於前進。
站在草地裡的另一人朝他走來,微笑著、微笑著,牽起他的手腕就像是過去那些有求於他的時刻般親暱。『御手洗、御手洗君』,御手洗終於確認剛才的聲音確實叫喚著他,他低著頭注視著男子的臉。『御手洗君』,男子的聲音陌生又熟悉,他好似從來沒有離開過對方身邊,然而現實他們分離已久、只在電話中聽過那被電波干擾的聲音。懷念又羞怯。他刻意保持平靜,『石岡君』,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腦袋發出了指令,然後從由口中發出。
啊啊,原來是夢。
難怪他聞不到任何味道,難怪這裡的天空如此虛幻不實,難怪他久違的朋友站在他的身邊──
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夢過異地的友人,在北歐的生活雖不忙碌,但他思考的問題極多,他無暇作夢。卻不是沒有夢過對方,相反的,出現在他夢境之中的只有一人,從來都只有出現過這麼一個人。剩下的,不是無法弄清意義的符號與數字、就是由犬類組成的歡樂夢境。「夢境是現實的延伸」,這話說得不錯。
友人左手拉著他的右手腕,曳著他,要他向前。
『石岡君。』御手洗又喚了一次夢中的友人,腳步沒有停下。
太久沒有人走在他的面前,一直都是他的身後有著許多人們跟隨,是他走在太前面的地方,即使他的腳步跟在石岡君的後方,他的思考與想法卻是一直走在前方。太早了,他所看見的東西都太超前了,不想接受他的朋友跟不上他的步伐,當逕自向前邁出步伐的他在前方看不見朋友的身影,回頭觀看,才驚覺,不知自何時起,拉著他向前的石岡君開始走在他的身後,等待著,等待著他的答案、他的幫忙、他的支援。
他其實一直都懷念石岡君走在他前面的時光。
那些石岡用盡辦法也要帶他出門的日子,如此遙遠。
他不問朋友要帶他走到何地,他從來都不在意目的地究竟何處、又會漂流到何方,不管什麼時候,御手洗堅信,身邊只要有這個認真看待他的朋友也就足夠,不論世界上其他人將他視為如何的異類,他不在乎,只要石岡君還留在自己身旁,願意聽他說話、與他爭辯,便已足夠。
是什麼樣的謎題促使他離開了最安適的地方?或許就是那份安適逼迫著他離開。狀似追尋著無解的謎題、人類的奧秘,那些乍看華麗實為單純線條糾結的謎底,不過是膽小的人逃避安定的藉口,想藉著漂泊找到什麼可以繼續說上一百年的理由欺騙自己順道欺騙別人呢,御手洗潔?走在友人身後的他嘲笑著自己,撞上突然止步的石岡,在現實中對於他的脫序總感到困擾的石岡君,在他的夢裡吟吟笑著。
『御手洗君,』石岡君手指著地面,『你看,是草莓田。』
石岡用右手指著天際,御手洗順著石岡的手看出,『滿滿的、一大片的草莓田。』
『御手洗,我們躺下來吧。』
御手洗側頭便能看見鮮嫩欲滴的豔紅草莓,總拉著石岡君一同冒險的他做了平生最大的冒險,在他的夢裡與他的朋友,躺在巨大的草莓園裡,看著漸層夕陽的草莓色天空。
如果在夢裡睡著會夢見現實嗎?還是這其實才是他的現實?在這裡閉上眼睛之後看到的世界才是夢境?
他研究人的腦子多年,這個問題還未被解開。
『石岡君,』他興起一種邀請好友永遠不要離開他的夢境的奇想,轉頭看著過去的同居人,石岡君似乎已經理解了他的疑問,帶著笑容注視他。
『御手洗,我會在這裡陪著你。』
御手洗看著石岡,一開始只是注視,最後卻逼近瞪視。
『我會永遠在這裡,在這片草莓田裡。』
御手洗瞅著那張笑得溫和的臉,形象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模糊,石岡的名字在腦海裡繞了一遍又一遍,但他發不出聲,他必須趁現在說出口的,不管是應該說的對不起、謝謝還是再見,或者是那些不應該說出口的──
他應該說,他必須說。
御手洗盯著灰白色的天花板,枕頭上的濕冷與眼窩旁的炙熱提醒著他離開了夢境,那些不曾說出口的話語還停在他的嘴邊,沒有說出口的機會。
御手洗轉頭望向床頭的鬧鐘,指針略重疊在數字六上。
生活在東京的他從沒想過他需要顯示時間的器械,住在橫濱時他也不曾需要這類用品控制他的生活與作息,離開日本來到瑞典之後他買了鬧鐘,這個城市並不像東京,處處提醒著人群時間,他的身邊就算有提醒他時間的人們,也不像過去那般朝夕相處,他最終是敗給了刻度與生活。
御手洗從床上跳起,他沒有時間繼續躺在這裡,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三個小時根本不夠。
御手洗站在廚房的櫥櫃前,玻璃門後有著大大小小的罐子,御手洗打開櫥櫃,將那些罐子一個個拿出來擺放於廚房的流理台上,那是他從遊歷過的、製造紅茶的國家購入的,擺在這個櫥櫃裡,他一直在等待它們開封的那一天,等著他的茶友與他一起喝茶。然而沒機會了,等到現在這一刻,他生日過後的第十天,上天送了一份大禮,他再也不需要保留這些紅茶。
御手洗從那些茶罐當中找出其中一罐,拿在手裡,放置於書桌上。
然後他坐在書桌前,他的椅子裡,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手探向書桌左邊的抽屜,他將抽屜拉開,抽屜裡躺著一疊用細麻繩綁起的信件。
御手洗從抽屜裡拿出那疊信件,帶著桌上的茶罐以及他的車鑰匙。
御手洗潔坐在菲里斯河(Fyrisån)的岸邊,氣溫很低,他呼出的空氣都形成白色的煙霧,天色很黑,他注視著河面,只能隱約看到河岸旁的柵欄。他撿了一顆與他的頭等大的石頭,將那顆石頭與信件用麻繩牢牢綁緊。
信件的收件者都是同一人,在離開日本的日子,一個人獨處的時間,御手洗經常在手邊的紙上寫下他無法當面表達的話。不管在芬蘭、挪威還是瑞典,甚至到了烏普薩拉,他從來沒有停止在紙上留下他的字跡。表露也好、自言自語也好;長信也好、短箋也好,他用盡學過的語言與文字,重複寫下同一個名字,還有用層層言語包裹的那句話。
除了那封幫助朋友破案的信件之外,剩下的都在他的手裡,與大石頭緊緊綁在一起。
御手洗站在菲里斯河畔,將那些沒有發表的言語丟入河水中。他聽見石頭落水的聲音,但他看不見石頭的去向,那石頭落入漆黑之中,跟他現在的心情一般,他只能希望石頭能順著河水、隨著水流,替他把那些文字帶給他在遙遠東方的朋友。
御手洗打開他帶出門的紅茶,灑入了河水。